三月三，黄沙落半山，立夏前后，古人称之为撒沙夫人的半山娘娘总要在山上扬起满天的黄沙。继而，山下翻转的草籽田里的青蛙开始呱呱地叫唤，接下来，一片一片的田野到处是春耕大忙的景象。清晨，生产队长挨家挨户吹哨子，嘟嘟嘟！开秧门啰！父母们手持捆秧苗稻草把出门去拨秧，刚上学的小鬼，吱呀一声，推开凉橱门，撬着一坨父母隔夜烧好的乌米饭，白糖蘸着吃，嘴上会粘着一颗一颗乌米饭，似乎要给自己打上已吃过的记号。
童年的记忆就像白糯米染黑的乌米饭，不会褪色。黑玄色、喷喷香、清口的滋味一直是一种念想。
我家住在浙江杭州拱墅区半山的石塘村，我知道我爷爷的父母是本地人，再往上我就不知道了，据说在黄鹤山下南茶坞三叉墩，这里还有沈家的大祖坟，这样一算，至少我的祖宗三代没有离开过半山这块老土地。生于斯，长于斯，这份乡情肯定是浓得化不开的。
儿时的冬天，雪刚刚化开，屋檐上挂着冰凌，滴滴答答地不断地落下雪水。我会像一只冬天的小鸟，躲在草棚儿边的泥墙根，在一捆捆被雪水淋得稀湿的茅柴边晒着太阳。我好奇地望着皋亭山（凤凰山）顶翅膀上始终不化的，白的刺眼的雪山，当时不知道这叫湖墅八景之一的皋亭积雪，吃都吃不饱，谁也不去理会这种观赏的事。
日复一日，随着年岁的增长，家东边的皋亭山、黄鹤山、天子岭、青龙坞、黄龙坞、滴水坞，这些好听的山名我才晓得。约莫在5、6岁光景，立夏节到了，成群的小伢儿在一起，会追着去田畈里干活的大人喊：烧野米饭，吃乌米饭、烧野米饭，吃乌米饭，干巴巴的几句，大概不怎么好听，也不怎么好玩，于是与邻家名叫阿龙的小伙伴商量烧野米饭。你搬砖，我拾柴，再偷来一盒火柴。这一烧烧出一件惊天大事。
过去都是木结构瓦房子，屋檐下堆的全是柴草。两个顽童不知是谁点的火，阶沿上的柴突然起了烟雾，继而有了明火，幸好大人发现及时，一边浇水，一边将柴全部快速扔在道地上。火终于扑灭了，阶檐上的板壁被熏黑了，还好没事。可我与阿龙早已逃之夭夭了。这乌米饭，野米饭的祸闯得不小，这把火仿佛烧醒了我童年的混沌，然后，我从混沌中醒来，猛然看见了半山上四季变换的色彩更替，这四季没有人号召、没有人阻止，它默默地变幻着，冥冥当中，我问：这四季是天染的色吗？但终究无任何答案。然而，半山立夏节吃的乌米饭却是真真切切用树叶染黑的。摘叶、揉搓、沥水，加糯米烧饭，白米变乌米，家家户户飘出的清香，我又问：这么好吃的乌米饭不知是谁发明出来的？我不知道小时候竟会尽想这些瞎七搭八的东东。
终于有一天奶奶跟我说了，吃了乌饭可防虫儿叮咬。半山夏天乌米虫多，在猪水茅坑脚边，垃圾坑上，这些细小的生物常常聚集成团，在傍晚的村道中央一团一团地簇拥着忽上忽下，飘飘忽忽地移动着，移动着，遇到人就会不知不觉中叮你一口，身上痒得不得了。这时，奶奶就会将一把草放到草蒲里，然后，摸着我的头，与我说：孟姜女罪过哦，她哭倒长城后，秦始皇想，我把长城辛辛苦苦造起来，却被你给哭倒了。火冒三丈的秦始皇一把将孟姜女抓起来，孟姜女被碾成粉末撒在空中，这些粉末在空中像一个个小小的冤魂飘荡开来，化成了乌米虫，所以，这些小虫子怨气重，遇人就咬，被咬后身体上起一个一个小疙瘩，且十分痒，但是，吃了乌米饭后，这些乌米虫就不会招惹人了。这个说法流传于半山和康桥一带。
半山一带民间制作乌饭的南烛树叶（俗称乌饭草），皋亭山上特别多，制作乌饭的米一般以糯米为主，掺入部分粳米，蒸煮后乌米饭乌黑晶亮，香润可口。
半山民间吃乌饭习俗代代相传。现代人还有创造发明，如果乌饭汁水烧饭有剩，可装进可乐瓶放进冰箱，日后取出来再烧，即使夏天也可吃上可口的乌米饭。我经过试验，很灵验，口感与立夏节烧的差不多。
一碗乌米饭，靠的是一把乌米饭草，这乌饭草的认识，使我又回忆起奶奶来了。我奶奶跟着小叔过日子，她每天早出晚归，蓬头四散，割草扒柴，饿了吃只熟了的柿子，吃个包里的番薯。记得小时候我跟奶奶割羊草，常听些没头没脑的故事：有一个毒鬼，一只手拿一包羊肉，一只手拿一包屙，结果将一包屙扔进河里，竟开出了美丽的荷花；天上怎么上去，红线白线吊上去，怎么落来，红线白线吊落来；踵踵长，明年竹竿长；开天辟地辰光，天上都是山，飞来飞去，石头乱滚等等，这些杂乱无章的所谓故事，我经常要奶奶讲给我听，可奶奶没文化，始终讲不完整，但我还是喜欢听，在奶奶这些故事的引诱下，我会屁颠屁颠地跟奶奶去扒柴、割草、听故事。跟到俞家山、周家山、大茶树，远到大锅子山、黄龙山去摘野果子吃。春天摘乌饭叶回来煮乌米饭，秋天是山野果子成熟的季节，乌饭树上长着的乌米饭果虽小，但是特别有味道，比现在的蓝莓好吃，甜甜的，带着一点点酸。
从那时起，我就认识了皋亭山上的乌饭叶、乌饭树、乌饭果，以及和乌米饭相关的人和事。
童年的记忆，就像这一碗半山的乌米饭，染黑了便永远褪不掉，一直留在记忆里，想起了山上的乌饭树，想起了奶奶，想起了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。每到立夏节快要到来的时候，我都会想起那被染黑的故事，就像一坛在生女孩时酿制的一坛乌饭酒，一直保留到女孩长大出嫁之日方能开饮一样，此酒特别的醇香可口。